公元425年,“十六国”里最晚建立的夏国创始人赫连勃勃(381-425)去世。谥号“武烈皇帝”,庙号“世祖”。他是南匈奴左贤王的后裔,“赫连”是这位大神自创的姓氏,表示“徽赫实与天连”。赫连勃勃能够创下这番基业,自有其值得称道之处。《晋书》的作者,就评价他:“雄略过人”“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睹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想来赫连勃勃临终时,对自己的一生作为,应当是有几分自得的。
赫连勃勃的模拟形象。来源/纪录片《匈奴最后的都城》截图
如今的网文流行“穿越”,如果放飞想象,让这位赫连勃勃穿越到五个世纪以后在北宋年间“复生”,又会是怎样一幅情景呢?穿越时空的赫连勃勃在街巷中漫步,内心充满对未知世界与逝去时光的好奇。当然,很快他就会震惊地发现,在他身后的几个世纪里,夏国竟被时代的巨轮碾过,彻底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
史书上明白写着,赫连勃勃去世后,其子赫连昌嗣位。428年,赫连昌为北魏军俘获。以后,赫连定在平凉即位,431年,赫连定避魏西迁,被吐谷浑所俘,夏亡。夏共历三主、区区二十五年而已。 穿越到北宋的赫连勃勃也许只能在悲痛之余安慰自己:好在,自己当年筑起的统万城是如此坚不可摧,一定能够战胜时间长河存留下来。然而,他高估了建筑的坚固程度,也低估了时间的摧残力量。当赫连勃勃抵达记忆中的统万城时,眼前的景象绝对会让他目瞪口呆。昔日的城池如今变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只剩下一些残余,譬如夯土城墙及马面(城墙外侧每隔一定距离修筑一个突出于城外的城台,因其有如竖长之马首,故名“马面”)、墩台,尚能让他回想起统万城的昔日辉煌……
统万城城墙遗址。来源 /《陕西文物古迹大观》,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 如果从想象回到历史现实的话,这座统万城,也的确是赫连勃勃政治生涯中的一大杰作。赫连勃勃建立夏政权初期,虽然名义上建都高平(在今宁夏固原),但他认为“我今专固一城,彼必并力于我,众非其敌,亡可立待”,所以实际上采取游击战术对抗盘踞关中一带的后秦。几年之间,赫连勃勃以游击战争的形式屡屡重创后秦。夏国的基业得以奠定。 到了公元413年,赫连勃勃的基业一步步走向鼎盛。这年春天,他实行大赦,改元凤翔,命叱干阿利(夏国重臣)发关中以北10万人众,在今天陕西靖边县最北端的无定河畔修筑新都,并以“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从“统万”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当时赫连勃勃的雄心壮志。409年夏国疆域。来源/谭其骧编《中国历史地图集》 今天的统万城遗址已处于毛乌素沙地之中,所在地区的草原严重退化,湖泊沼泽大面积干枯,仅残存稀疏的次生灌丛和草本群落,形成了流沙遍地的荒漠景观。但在一千六百年之前,赫连勃勃所看到的景象却并非如此。史书上说,他曾经巡游至统万城以北契吴山,只见这里“临广泽而带清流”,深感从今天的甘肃庆阳环水以北一直到黄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壮丽矣”!除去风光秀丽之外,这里又有两水(无定河、纳林河)南北相绕而过,确是宜于建城的地方。《晋书·赫连勃勃载记》里附有《统万城铭》写到都城选址时说,“近详山川,究形胜之地”。“形胜”二字就说明,统万城所在之地当时确是一块水草丰美的宝地。然而,统万城的建造极其残酷而又异常艰辛。赫连勃勃任命的“将作大匠”叱干阿利是一个能工巧匠,他监制的“百炼钢刀”,锋利无比。可他同时又是一个残忍暴烈的军人,监造兵器的时候,一定会杀人:“射甲不入则斩弓人,入则斩甲匠。”这次造统万城,他手下的工人同样面临巨大的内卷压力。叱干阿利“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蒸土筑城”的具体做法,史书上语焉不详。后人有好几种猜测。“所谓蒸土筑城,可能是筑城之前将筑城所用的土进行日晒,以去其碱性。”“也可能施工时将所用的土用热水和泥。”当然也有意见认为不用想得如此复杂,“所谓‘蒸土’,即是将生土通过土窑或釜甑烧制成熟土。筑城既然是将城筑起,蒸土便是把土蒸熟”。接下来的“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字面意思比较明确。筑城时,叱干阿利一段段验收,如果夯得不够结实,即用锥子如能锥得进一寸深,就杀死筑这段的工匠,把尸体混在泥土里当建筑材料用。“锥入一寸,即杀作者”的法令严酷无比,在鞭子刀斧的驱逼下,这座城自然造得异常坚固。但把尸体混在泥土里当建筑材料用恐怕是史料上的误记或对史料的误读。而且从考古情况来看,迄今也无证据显示城墙内有大量人骨。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将大量人体组织混入夯土不仅不能加强反而只能削弱城墙的结构强度。叱干阿利狠毒但不愚蠢,绝不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尽管如此,筑城时究竟死了多少人,谁也没有办法知道,城墙高十仞,基厚三十步,方圆数百里,其城土色白而坚固,俗称“白城子”。“城土色白而牢固”“其坚可砺刀斧”。时隔一千多年后,现在拿一块城墙残迹里的夯土摔在地上也不会碎。从现存遗址考证,统万城城址基本在一个平面上,西北偏高,分为东城、西城、外廓城,东西两城略呈长方形,以城墙相隔。东城东墙有凤阳门,西城的四角均筑有方形墩台。西城西北部宫城、西城城垣有极长且较为密集的马面,这些都体现了统万城的军事防御用途。在短兵相接的古代,如此高大宽厚、坚实的都城,确是难以逾越与攻破的军事屏障。
统万城平面图。来源/《中国居住建筑简史——城市、住宅、园林》第2版,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年版北门曰平朔门,南门曰朝宋门,东门曰招魏门,西门曰服凉门。从四门的命名看,北门——平朔,俨然以中原正统王朝的口气指颐北方少数民族;南门——朝宋,实际上是反过来的“宋朝”门,也就是要南朝宋向大夏国称臣;东门——招魏,即招黄河以东的北魏;西门——服凉,要让陇右河西诸小国臣服。这些名称无不表现出赫连勃勃统驭万邦的雄心。统万城建成后,秘书监胡义周撰写一篇名曰《统万城铭》的颂文,赫连勃勃又命凿石刻文立于都城之南,颂其功德。其中写道,统万城有“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的外城郭和“华林灵沼,崇台密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营离宫于露寝之南,起别殿于永安之北。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的宫室建筑与园林布局,其宫室之华丽“虽如来须弥之宝塔,帝释忉利之神宫,尚未足以喻其丽,方其饰矣。”统万城内部装饰模拟。来源/纪录片《匈奴最后的都城》截图
无比坚固而又富丽堂皇的统万城的建成,也标志着夏政权进入了短暂的鼎盛时期。赫连勃勃“据统万之坚,擅百二之富”“西吞秦凉,南跨汉沔,北距云代”,成为十六国末期的一代雄主。可惜好景不长。赫连勃勃生前,因为废长立幼导致统治阶级内讧。他去世后,即位的赫连昌“狷而无谋”,好勇而轻,德才不足以守祖业。夏国辉煌自此成为历史,国势急剧转衰。427年,北魏出兵攻占长安,并准备进一步攻取统万。六月,魏兵已兵临统万城下。单是这一点,恐怕也在赫连勃勃意料之中。他之所以取“历世帝王之都,沃饶险固”的长安而不都,就是因为“魏与我风俗略同,土壤邻接,自统万距魏境裁百余里,朕在长安,统万必危;若在统万,魏必不敢济河而西”。“自统万距魏境裁百里余”,对夏政权来说,建都统万不啻是“天子守国门”。北魏军队若渡过黄河西进,便可毫无遮拦地直突统万城下。“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的统万城实是夏国的第一道防线。其所恃者,唯统万城墙尔。统万城平面图。来源/《陕西文物古迹大观》,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进攻统万城时,赫连昌向南下准备反攻长安的弟弟平原公赫连定发出了回援的诏令,赫连定认为统万城“城既坚峻,未可拔也”,建议等攻克长安后,回援统万城“内外击之”。从赫连定的回书来看,夏国统治阶层普遍对统万城的防御力相当自信,可惜“坚不可摧”的统万城没能保住赫连氏的国祚。统万城的确坚峻,魏军轻易不能攻下,便以退军示弱相诱。勇而无谋的赫连昌果然上当,竟放弃了可资凭借的坚强堡垒出城追击,结果陷入魏军的重围之中,致使赫连昌不得再入城中,只能狼狈逃往上邽(今甘肃天水)。魏军于是轻取统万城,令叱干阿利苦心监造的坚固城防归于无用了。
统万城建成不及十年即落入魏军手中,这也象征着赫连勃勃的大夏国已走向尽头。但统万城本身被保存了下来。拓跋焘攻克统万城后,将统万城改为统万镇。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一年(488),又改统万镇为夏州。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又改为朔方郡。唐太宗贞观二年(628),复改统万城为夏州,并置都督府。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又复为朔方郡。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再复为夏州。不论名称怎样变化,统万城总是一个朔方重镇,在当地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值得一提的是,北魏夺取统万城后,大量人畜、财产移迁到魏都平城。夏国灭亡后,这支匈奴末裔也逐渐消亡。唐玄宗时,大量迁徙松州(今四川松潘一带)的党项人到今天的陕北靖边等地,使夏州的人口在开元时达到六千多户。唐代宗时,又迁靖边六府党项于夏州以西的无定河一带,从此党项族成了统万城一带的新主人。
《便桥会盟图》卷第一段,绘以党项人为主的各类马上运动和马戏表演。来源/故宫博物院唐朝末年,党项首领拓跋思恭率部参加镇压黄巢起义军的战争。唐朝赐姓李,封夏国公,任夏州节度使。李氏党项据有夏、绥、银、宥四州。这四个州里,夏州是中心。它的州治就是统万城。只不过,时过境迁,随着植被的破坏,昔日“临广泽而带清流”已然不复。而今,统万城的位置在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牧业区与陕北高原农业区的结合部,毛乌素沙漠与黄土高原的分水岭上,唐人许棠在《夏州道中》一诗中有:“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之句,说明当时它已经受到流沙的威胁,大风扬沙的时候,堆起的沙,偶尔会高到城垛子边上。在唐末五代时,夏州李氏是一个世袭的割据性的地方政权。他们承认中原王朝的宗主权,但是绝对不肯放弃地盘。宋朝初年,情况还是这样,唯一的变化是党项人接受宋廷赐姓,改成“赵”氏。淳化五年(994),宋太宗决定出兵讨伐。宋军因得内应,很容易地进入夏州,但党项领袖赵保吉(原名李继迁,宋廷赐名后改叫赵保吉)早已于事前远走,所以用兵的目的并未达到。战后,宋朝君臣决定拆毁夏州城。于是这座建造了五百五十年的统万城,化为废墟,居民迁往今天的绥德、米脂一带。宋朝君臣以为毁掉了统万城,就能解决党项的边患。这当然是十分幼稚的想法。赵保吉本来就不打算恢复这座已经处在沙漠中间的城池,他的兴趣很快转移到夏州以西将近五百里的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去了。当时灵州的条件比夏州好得多,它在黄河边上,水深土厚,草木茂盛,农牧都宜,非夏州可比。赵保吉(李继迁)的孙子就是著名的李元昊,也就是西夏政权的创始人。
换言之,统万城成了宋廷决策下不折不扣而又毫无意义的政治牺牲品,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默默无闻,为人忘却。直到清道光年间,怀远县知县何丙勋,寻访到夏州城遗址。这座残城在抗击风沙将近十个世纪后,才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尽管此时它已是一座遍地沙石、瓦砾的废墟了。也许只有在萧瑟秋风中,才能隐约闪现出曾经旌旗猎猎、马鸣风萧的古战场,以及“匈奴王”赫连勃勃登高挥鞭的赫赫声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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